飞翔吧!牛肉面 | 2023科幻春晚
1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牛肉面店里只剩最后一桌客人,白瓷碗的碗底一览无余。我回味嘴里残留的气息,贪婪而徒劳地试图把这味道留在记忆中。
牛肉面店约莫十五六平,左手边半爿是前厅,靠墙摆着两张长桌,四把条凳。右手边是厨房,只用一米来高的长柜隔堵,厨师的操作尽收眼前。
戴白围裙的厨师约莫三十来岁,有着方正的脸庞。一柄长汤勺在他手里上下翻飞,汤肉调料一溜烟落进锅里,如同羽箭穿杨,平沙落雁。眨眼工夫,几碗面便整整齐齐摆在柜上。
大白瓷碗中细面如丝,浸在清亮的牛肉汤中,其上点缀着白萝卜,红辣油,绿香菜,一清二白,灿若繁花。
厨师笑嘻嘻收了势,气定神闲地把大碗面端到客人桌上。后者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,舀一口汤,刚一入口便发出啧啧赞叹,翘起拇指夸道:“赵师傅,好手禀子。”
我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向厨师开口,忽然后脖梗一痛。
我捂着脖子回过头,看见一颗用面团制成的子弹掉在地上打转。一个男孩正坐在窗台上,举着用雪糕棍自制的弹弓冲我呲牙,然后别过头看星星。他睁大眼睛,不餍足地吮吸那遥远的黑暗,危险又诱人的世界。围裙厨师大呵一声,“赵小葱,龟儿子。”
姓赵的厨师是我父亲赵大碗。
那男孩就是七岁的我。
而三十岁的我正坐在店里,捧着牛肉面的空碗。
2
父亲个子不算高,但记忆中的他总是俯视着我。
这个曾经的八级钳工有着挺拔的身板和坚实的手臂。每天早晨四五点,他用板车拉回菜来便一把掀开我的被子。我哭嚎着跌坐在小板凳,撅着屁股,把头扎进一个巨大的塑料盆,里面是裹着泥的萝卜、辣椒和葱叶子。上高中时,我和父亲的视线差不多齐平了。也是从那时的某天开始,他不再让我择菜了。
没有什么比腊月里接到父亲昏迷的消息更让人沮丧的。当我赶到医疗中心时,父亲蜷缩在一团七缠八绕的输液管里,心率检测仪和氧气瓶围绕着他,整个人好像小了一圈。他已经不再能俯视我了。
陈博士说:“你父亲是为了保护公有资产受伤的。但他的手艺同样是一项珍贵的资产。”她是位小个子女士,看上去三十多岁,看上去颇为面善。
但对于她提出的那个请求,我始终心存疑惑。
“为什么这个任务要由我完成?我是个航天材料工程师,并不懂厨师的工种。”
“这里有几千名工程师,只有你一个是赵大碗同志的儿子。”她说。
直到陈博士给我介绍晓梦系统的原理时,我才理解她将任务交给我并非源于某种陈旧的情感色彩,而是基于神经科学家的深思熟虑。
我说:“晓梦系统就是我们在轮休日游泳、滑雪、钓鱼时使用的那套脑机接口系统?”
“看来你对晓梦系统的日常应用体验了不少,毕竟开发它的初衷就是为了提升飞船上生活体验的丰富度,不过现在我们在尝试把它应用更多领域。”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,“你对它的原理了解多少?”
我想了想,说:“大概知道一点儿。眼耳鼻舌身意,我们的各种感官都是大脑的神经电信号,晓梦系统就是通过模拟电信号营造以假乱真、身临其境的‘房间’的。”
陈博士点点头说:“你说得没错。晓梦系统通过在大脑皮层内微模拟创造一场魔术,要骗过的观众就是大脑,而最高明的魔术总是真假参半。不知你有没有想过,晓梦系统创造‘房间’需要一个基础,就是大脑里存储有真实感官知觉经验。你有过皮肤接触水、冰雪和冷风的触觉,有过看见皑皑白雪和绿色森林的视觉,才有机会在系统中体验游泳、滑雪和林中漫步。”
虽然我一时不能弄清楚她所讲的科学原理,但从逻辑上我大概能理解。我尝试着理清楚思路:“如果一个人缺乏相关的经验,晓梦系统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……哦,牛肉面的味道。”我有点理解为什么要由我来完成这个任务了。
我是神农号上仅次于我父亲吃过牛肉面次数最多的人。
我和我父亲有着共同的关于味道的记忆。
“我需要做的就是在我父亲的记忆中学做牛肉面?”我再次确认。
这事儿听起来并不难。
3
七岁的赵小葱已经趴在条凳上睡着了,他紧闭眼睛吧嗒着嘴,脸上浮现起满足的笑容,料想他定在梦里饱餐了一顿。
老赵已收拾完灶台,用围裙擦着手,踱到我面前,似是在等我离开好关门。我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,“来二两烧酒,我知道菜单上没有,你自己用土豆酿的那种。”他愣了一会儿,去拿了酒,迟疑着问,“哥们儿,大年底的半夜还不回家?”
“当个故事听就行。”我示意他坐下,把钢化玻璃杯推到他面前,思绪像杯口折射的光一样跳跃。
“在未来的某一天,人们建了艘大船,乘船去远方。目的地很遥远,要花许多年才能到达。虽然原本需要千年的路程已经被缩短为百年,但仍需要几代人才能抵达终点。所以这艘船载了上万人,以便人们能在路途中繁衍下去。”
“那得是多大的船。”老赵咂咂嘴,仿佛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船。
“在选择登船成员时,几乎全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。因为他们能活更久时间,可以在船上繁衍下一代。不过也有例外,有位厨师登船时已经快五十岁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他能做最好吃的牛肉面。”我停了停,胸中泛起骄傲,又夹杂些许伤感。“百年的旅程太过漫长煎熬,人们选择了一种食物的味道陪伴这场孤寂苦旅。牛肉面经过历史验证,在街头巷尾遍地开花,数百年兴盛不衰,能够堪此重任。正如人们所预计的,出发不出几年,牛肉面便成了船员们不可或缺的乡情,就连大年三十儿不吃碗牛肉面都不算过年。”
“过春节不吃饺子吗?”
“船上的食材种类单一,很难做出口感理想的饺子。但更重要的是,船上生活艰苦,尽管自动化技术成熟,仍难免大量体力工作,再加上全年温度偏低,人们需要补充热量。饺子虽然好吃,但在这种环境中未免显得奢侈。反倒是牛肉面简单又实在。热汤面下肚,胃暖胸宽,浑身舒泰。”
“乖乖,牛肉面能有这么大排场!”老赵竖起大拇指,仿佛在为这超乎他想象力的故事赞叹,又好像为故事里厨师的殊荣称奇。
“但是,旅途之中出了岔子。老厨师倒下了,再不能拿起炒勺。船上的年轻人虽不至于五谷不分,但没人能做出原先的味道。这样下去眼看地道的牛肉面就要失传了。于是,他们派了个年轻人回到家乡学做牛肉面。”说到这里,我期待地看着老赵。
“你想跟我学做牛肉面?”老赵终于听懂了这个故事,嚯地从凳子上站起来。
如此宏大的叙事,光荣的使命,一定能打动他吧,我也快从椅子上跳起来了。
老赵瞪着眼珠发愣,终于喷出一句话。“那可不行,牛肉面要留着传给我儿子。”他指着我背后那个小兔崽子说。
早该料到如此。我眼前一黑。
4
“联结很浅就被弹回来了。”陈博士轻轻拍着我的手背,从她手心传来的热量令我感觉熟悉。
我的脸转向父亲,他正躺在我身边。我很久没靠父亲这么近了。他紧闭双眼,手臂上插着输液管,头顶贴满电极,像一只落难的飞虫沉睡在破旧的蛛网里。
我感觉头很沉重,这使我意识到自己也被缠在同一张网里。在晓梦系统编织的网络里,我们的神经网络被连在一起,在看不见的地方,像两棵树彼此交缠的根系。
“没关系。刚刚只是一次尝试。”陈博士用宽慰的语气说,“味嗅觉与我们大脑中处理记忆和情绪的区域密切相关,仔细回想牛肉面的味道,就能连接到那些和父亲共同相处的记忆。”
我脸上有些发烧,她可能很难想象我和父亲是怎样相处的。我们共同生活在人口不过一座小镇规模的神农号飞船上,却已经很久没和对方说话了。正如这艘飞船的起点和终点,父亲和我如同两颗沉默的恒星,彼此间隔着漫长到足以令人放弃的空无。不同的是,神农号正以光速5%的速度向着它的目标地飞奔,而我们之间已放弃沟通。
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疏远的?是我离开家乡去大学时,还是大学毕业决定留在北京时?也许是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,到现在快有十年了。我记不清最近发生的事,却对很久以前的事印象比较深刻。那个春节我没有回家。当年的我正忙着实习考证、学车谈恋爱。
那年春节,我直到大年三十才给他打过一次电话,对此我的记忆很牢靠。而现在的我正好可以冒充上大学的自己,待在父亲身边,只为了尽可能掌握牛肉面的做法。
冬天的镇前街起了雾。拐进百货商场后身的小街,周围从楼房逐渐变成了平房。曾几何时,我每天都要走这条路回家。今天晚上月亮出奇的大,照得眼前清清楚楚,白色是被行人踩得光溜溜的冰,黑色是冻得梆硬的泥土。
借着月光,我找到了“大碗牛肉面”的招牌。这条街密密麻麻的排满着几十户商铺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邻铺的招牌都换成了我没见过的。
还好这几年我的样貌变化并不大。父亲对我的衣着打扮从来不上心。除了和牛肉面有关的事情,他对什么都不上心。
“不是说寒假去实习,不回家吗?”面对突然回家的我,父亲似乎有点无措。
“临时改主意了。”我回答。
其实我有点想说,“想和你一起过春节。”但我说不出口。我也没办法待到除夕。在父亲的记忆中,一定会在除夕夜接到我打来的电话。如果到时候我正坐在他面前夹着饺子往醋里蘸,那可就穿帮了。
当我说愿意跟他学做味道正宗的牛肉面时,父亲表现得有些惊讶,但他什么都没有多说。过去他每次提起让我继承手艺时,我总是头也不抬地怼回去,“每天围着灶台吃油烟,容易短命。”我考上大学后,他便不再提起此事,与此同时人也渐渐矮了下去。
午晚两餐之间,是店里不忙的时候。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,粉尘在空气里懒散地游荡。父亲就趁这时候教我做面。
小麦面粉被倒进巨大的面盆里,缓缓倒入掺着食盐的温水,边倒边搅拌。随着揉捶甩扯的循环,面团逐渐变成近乎透明的洁白。与此同时,锅里的水慢条斯理地小声咕哝。鲜牛肉被一丝不苟地漂洗,直到看不见血水,再下到凉水中。在水将开未开之时,锅里浮起一层白色的泡沫。此时麻利地用汤勺撇去浮沫。锅开了,汤变得清澈,这时撒一把提前准备的老姜草果。随后便要文火熬炖一下午,直到牛肉酥烂到入口即化的程度,用勺子捞出供随后切丁。熬好的汤是清澈的啤酒色,香气扑鼻,亮可鉴人。
其实做面的流程,我从小早就看熟了,只是没有动手操作过。我会忘记别的事情,牛肉面的味道却刻在记忆里。
母亲去世得早,父亲又赶上工厂改革大潮的余波,自谋出路开了这家牛肉面店。因为父亲要一边做生意一边照顾我,我几乎是在店里长大的。每天早晨父亲往刚出锅的牛肉汤里下一碗面条。我噗噜噗噜吃完,便坐在条凳上看着父亲做面。六七点钟,第一波吃完早餐的顾客要出发了,父亲就让他们顺路带我去学校。
我在灶台前帮了十几天厨后,便照猫画虎地操作起来,没过几天出品的样子看起来也八九不离十。大年三十儿的早晨,我得意地把一碗面端到父亲面前时,他正准备往门口贴春联和福字。
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,也是我准备停留的最后一天。我已经能够拉出十来种粗细不同的面,面长一米不断,熬的牛肉汤也清澈醇厚,回味悠长。
他舀了一口我熬的汤,又用筷子挑起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拉成的面条,吸溜一声。
“大学生脑子灵光,但缺手禀子。”他吧嗒着嘴说。手禀子是方言,大意是人的天赋、心灵、情感与食物之间的微妙感应,是烹饪时除了物理化学之外不可或缺的玄机。
我不服气地接过汤碗,舀了一勺尝尝,又不甘心地从父亲的汤碗里舀了一勺送在嘴里,额头上即刻渗出汗来。
我明明亦步亦趋地仿照父亲的工艺,两碗面的味道却相差甚远。
5
我只剩下一天时间可以用,准确地说是十个小时。
从此刻到晚上八点春节联欢晚会开始刚好十个小时。父亲每年都雷打不动地看春晚。我打电话给他的时,他还埋怨我打断了他看开场舞。
可我还没有找到牛肉面的味道,而父亲好像也不太愿意教我。
父亲边检查门框上的春联边说:“你还是不要学做牛肉面了。”
我捧着福字愣住了,“是不是我学得太差?”
父亲摇摇头,“进步很快,已经学到我八分手艺。你愿意学做牛肉面,我挺感动。但我知道你这么做大概只是为了哄我开心,你的志向不在这小地方。”
父亲一直希望我大学毕业后回到离家乡近点的地方,谁知我却越走越远。为此,我决定在神农号的登船协议上签字前还和他吵了一架。
我正想辩解,却听见父亲说:“年轻人想去远方,我哪会不懂呢。我也年轻过。”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,我一时有点发愣。
父亲又说,“你知道吗?在你两三岁时我刚刚从工厂出来,本来决定要去做卡车司机的。”
我想问父亲为什么没做成卡车司机,但又把话吞了回去。出于直觉,我知道父亲最终没能去远方多半是因为我的缘故。
父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。他说,“没什么可遗憾的。后来成百上千的卡车司机都是我的食客,他们替我去了远方。”
有一段时间,每天早晨店里第一波食客总是一群穿着相同服装的人。蓝色的劳动布制服,结实耐脏的布料被裁剪成完全一致的样式;白线手套,刚刚戴上时洁白如雪,时间长了即使耐心洗涤也难免发黑发黄,甚至破了口子,露出里面手掌上厚厚的老茧。
早上天还没亮,主干道上街灯昏黄,出城的马路上一片漆黑,只有牛肉面店已经点起白炽灯。光线透过窗户倾泻在马路上。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,热腾腾的牛肉面唤醒了卡车司机的食欲和劳动热情。他们吃完面便出发,驾驶着重型卡车,满载百吨货物运往更远的地方,带着一碗面的陪伴,也带着一碗面的梦想。
“算了,和你说这些干什么。”父亲说着别过头,往屋里走去,“今天话有点密,也许是大年三十儿的缘故。”
我望着父亲的背影有点恍惚。他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去多远的地方,但他一早就知道我会去很远的地方。从第一次看见男孩注视星空的眼神时开始,他就知道。
要是十年前能听他说这些话就好了。如果十年前的除夕我回家,他会和我讲这些吗?想到这里,我自嘲似地撇撇嘴角,十年前的自己是决计不愿回家的。
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。眼下我的任务是学会牛肉面。
十个小时实在不够用。我盘算着要不偷偷把父亲的手机卡拔了。不过他想给别人打电话拜年时就会发现吧。而且另一个我打不通电话可能会担心。等等,有另一个我存在吗?这个“房间”只是大脑里的一串电信号,在记忆的基础上配合想象力的加工,所以严格来讲并不存在另一个我。
我从对哲学问题的追问中缓过神来,猛然醒悟我连十个小时都不剩了。
因为我远远看到一个人正从路口走来。
身高一米七五,国字脸,宽额头,穿着一件自以为引领潮流其实土得掉渣的羽绒服,眼镜上满是呼吸留下的水雾,走起路来晃晃悠悠。
那不正是我嘛。
我完全没想过如果我们正面遭遇会发生什么。狭路相逢,面面相觑。我只好拔腿就跑,往巷子更深处跑去。
我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?我本不会回家,而只是潦草地打个电话。是父亲希望当年的我回家,还是现在的我希望当年的自己回家?我跑得气喘吁吁,从谁的愿望里跑出来,又跑进了谁的遗憾里?远去的路和来时的路重叠起来。脚下的路像面条一样像抖动着,冰、泥土、招牌都跟着抖动起来。我看见两边的房屋往中间飞溅过来,但扑到眼前都变成白色的水蒸气把我包围。
6
我睁开眼睛,以为自己该醒过来,却发现自己只是进入了另一个房间。我暗自叫苦,希望陈博士快点把我唤醒,等了好久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
笛卡尔曾经提出过一个假设,假设一个有力量,它可以随意修改人的五感,我们如何确认当下的自己有没有被欺骗呢?我明知道自身仍处幻境,周遭的一切却真切分明。
我深呼吸,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,先弄清楚这个房间是发生在何时的哪段记忆再说。
父亲照旧在厨房里忙碌着,这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改变的习惯。不同的是,这一次窗外不再是晨雾笼罩的街道,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当辨认出这是哪一天时,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。
踏上飞船的第一天,我也是这样站在厨房门口的。当时我问父亲,“你明白选择登上神农号意味着什么吗?”
父亲抬眼看看我,紧闭着嘴唇,又低下头,双手没有停止揉搓面团的动作。
他没有给我答案。我扭头走了,从此再没和他说过话。
环形飞船神农号的目的地是太阳系最近的比邻星b,距离地球4.24光年。十六台轮替作业的可控核聚变发动机将飞船推至1.5万千米/秒。这个速度是我们离开地球时人类技术能达到的上限。即便人类已倾尽所能追赶光,飞船也需要80年才能到达目的地。在宇宙的尺度上这只是一个弹指的瞬间,但以人类寿命来丈量却几乎是一生的时间。
神农号上所有人都清楚一桩事实,却默契地极少谈起:
即便医学的突飞猛进已将人的平均寿命延至近百岁,这个数字甚至仍在变大,飞船上的人在有生之年重新踏上地面的可能性仍很渺茫。支撑我们飞行的希望是有朝一日子孙能代替我们踏上比邻星b。
对父亲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尤其如此。
这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。
“我以为你生气走了,再也不理我。”父亲把面条下到锅里,掸掸袖子上的面粉。
看来这里的“我”已经离开了,我稍稍松了口气。
我说:“我回来跟你学做牛肉面。”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可以做。
“真的?”父亲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。他把一盆面粉递给我,“这个面粉揉出来面不劲道,拉不成索子。你能帮我琢磨下是怎么回事吗?”
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鬓角被面粉染成了白色,看来他已经和面粉鏖战了许久。或许是刚刚才见过更年轻的他的缘故,我觉得他一忽儿老了好多。
我接过面粉,凭肉眼看不出有什么问题,到后厨查看了面粉包装,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。“这个面粉和地球上用的质地略有不同吧?”
父亲点点头。我用智能腕带扫描面粉包装上的条形码,调出参数说明。
“这面粉的主要成分是实验室合成淀粉。在自然界,农作物吸收二氧化碳后,要通过60个生物反应,还需要合适的气候条件才能最后转化成淀粉。而在实验室,只需要11个步骤,就能代替光合作用,直接完成二氧化碳到淀粉的合成。”
我每天到食堂吃三餐,从自助超市挑选副食零食带回家,却并未深究过神农号上食物供应的原理。我早该想到,1立方的生物反应器产出的淀粉相当于5亩玉米地一年产出的淀粉量,只有这样才能保障飞船上近万人的饮食,甚至能供应略显奢侈的牛肉面。
“原来如此,我还怪纳闷飞船留了几亩地种粮食呢。”父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“天然面粉含有一部分植物脂肪。人造面粉主要成分是淀粉,添加了蛋白质、矿物质、植物纤维等。如果想让面粉的质地尽量还原地球上的品质,或许可以试试往面粉里掺少许人造植物脂肪。”
我把面粉用小碗分成几等份,加入不同重量的人造植物脂肪。让父亲用同样的手法揉面,不断修改配比,直到得到父亲满意的手感为止。面粉和水分子在面团中均匀分布,形成质地劲道的整体。被打乱的蛋白质分子重构成紧密交错的网状,连父亲青筋暴突的手臂都无法将其扯断。
接下来几天,我所幸既来之则安之,和父亲一起解决了人造牛肉的口感问题,乃至用合成香料模仿传统口味的难题。
用飞船上的人工食品材料,我们几近还原了传统风味的牛肉面,一遍一遍尝试直到父亲满意。完成这一切之后,父亲眯着眼睛,一笔一划把配方抄录下来。我也用心默读了几遍,把它牢牢印在脑海里。
我问父亲:“要是我不在这里,你会怎么解决这些问题?”
“可能比你的法子慢点,凭经验慢慢摸索。”
“那不是瞎猫等着碰上死耗子?”我嘴上说着,心里却知道他并没有骗我。凭经验摸索,在太空中复现传统牛肉面,当年他就是独自完成的。只是他没有告诉我,这个过程中他需要揉多少个面团,熬多少锅肉汤,腰疼犯多少次,鬓边又添多少白发。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,和现在的我没什么关系,我安慰自己任务完成该走了。
我正想得出神,忽听见父亲哎呦一声。原来父亲刚才在用汤勺舀汤,刚煮沸的热汤没倒进碗里,却浇在自己手背上。
我让他把手放在冷水下冲洗,同时自己跑到制冰机前取来冰块。
父亲疼得咧嘴,咕哝道:“明明是往碗里倒的。我大概是老得糊涂了,手眼都不中用。”
我说:“不是你老了,是科里奥利力。”
父亲说:“什么奥利给?”
我说:“科里奥利力。神农号的重力是靠飞船高速旋转模拟出来的,平时感觉不到,但就像火车上存在惯性,倒热汤时会被甩出来……”
我没有说完便停住了,因为眼前的父亲竟像犯了错的孩子低下头。房间倏然安静下来。
冷水顺着发红的手背流下,跌落到水池里,发出清脆的滴答声,如铜壶滴漏催促着我。
冰块几乎融尽了。
我说,还是去医疗中心处理一下,感染就麻烦了。父亲说,不去。我提高调门说,去吧。父亲闷声说,说不去就不去。我腾地站起来说,你这人怎么这样固执,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!父亲抬起头说,你还不是一样?!
7
父亲挥挥手说,你走吧,去你该去的地方,远方。
我不再说话。也许父亲是故意烫伤自己的,只为让我多留一会儿,一如他每次做的那样。高考报志愿时他声称,如果我胆敢去省外的大学,他就断了我的生活费。等收到从北京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后,他怏怏了一个星期,然后就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一样把通知书拿给来店里的每个客人看。我签署神农号的登船协议那天,他恶狠狠地说,你离开地球就再也见不到我了。结果半年后,我在船员集训营的报到处见到了他。他扛着包袱,拎着脸盆,与周围的高材生们泾渭分明,向我露出得意的笑容。
想到这里,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真傻。父亲在登船前和我一样经过层层集训,通过了严格的考试。他怎么会不知道面粉是合成的,飞船上存在惯性,登上神农号最终会死在太空里。让牛肉面飞上太空陪伴旅程的远不只群体关于味道的情怀,更是父亲对于远方的梦想和坚持。
父亲并不像我对长者的想象中那般愚笨、故步自封。中年时,他怀揣着远不足以买一辆卡车的失业补偿金,到北方拜师学习牛肉面的手艺。几个月后,他在自家平房开了本地第一家牛肉面馆,用卖面赚的钱供我读书。
这时我才明白,过去的我不是生气,而是在害怕。我想过他终有一天会死,较大可能会比我先死。他的人生已过中点,在灶台边吃了半辈子油烟。但我一直把这件事放在离自己很远的位置,就像低下头不看星空的人。
我心跳加速,感到汗珠顺着脊背爬下来,湿透了蓝灰色的制服。一旦我离开这个房间,恐怕再也见不到他。我知晓眼前的一切都是记忆,却想让自己忘掉怎样打破它。
可是,父亲打破了沉默。每次都是他先和我说话。他说,傻孩子,你还不明白吗,我已经离开了。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。父亲离开了?可是他就站在我面前啊。他握紧我的手,把什么东西塞进我的手心。然后向我挥挥手。
我忽然觉得浑身的汗好像一下子出光了,脊梁骨和周遭的一切都战栗起来。有一个事实,明明白白了然于心。
父亲离开了。我指的并不是他不和我说话这码事。其实当时的实情并不是他不和我说话,而是我不肯搭理他。
父亲的骨灰撒在远离太阳系2.8光年的奥尔特云地带。也许很久以后,曾构成他肉体的元素将汇入某颗彗星,被经过的恒星撞出轨道,划过地球的天空,或被某颗引力足够大的行星吸引,构成大地的岩石和土壤。我保留了他的几缕头发,作为无法保留骨灰的心理补偿。对了,还有一枚勋章,那是他获得的三等功。是的,他的肉身已经不复存在,只剩下骨灰、头发和一枚勋章。
父亲已经离开很多年了,但是此刻他正在向我挥手,那是什么意思。或许我也快要死了,我听见耳边的滴答声。心率检测器、氧气瓶、输液管、电极片把我缠绕着,这些全都是衰老和死亡的征象。
难怪最近我总是忘记事情。记忆在漫长人生岁月的熬煮中崩解,如小店斑驳的墙皮从我身体上片片剥落。
在我看不见的地方,父亲正背向我,以光一样的速度离我远去。然而他的音容依然藏在我的梦里最深的地方。在遗忘的边缘,却永远忘不了,那就是最深的地方。
或许父亲不是在向我挥手,而是在向我说再见。再见,再见。好久不见。我们终会再相见。
8
我睁开眼睛,用了一会儿才适应光亮。第一眼看见的是陈博士,她眼睛红红的。她背后站着几个男女,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关切地神色。他们看上去都已年老,但却精神矍铄,国字脸、大眼睛。我的视线扫过他们,感觉莫名的亲切。旋即我想起他们是谁,同时也想起了自己是谁。
“现在我要为你做认知能力检查。”陈博士说,“你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吗?”
我说:“比邻星b炎黄太空城,太阳系外行星开发战略实施后中国建成的第一座太空基地。”
陈博士问:“你知道自己是谁吗?”
我说:“我是赵小葱,一百二十五岁,人生中大部分时间以神农号飞船工程师的身份度过,登陆比邻星b后退休,在炎黄太空城开一家牛肉面馆,名叫大碗牛肉面。”
陈博士又问:“你知道他们是谁吗?”她指指背后的人。
我逐一叫出他们的名字,爱宇、建宇、兴宇,他们是我的儿女们。陈星,诞生在比炎黄太空城的第一代孩子之一,神经生物学博士,主攻方向为将晓梦系统应用于阿兹海默症的治疗。
陈星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,“外公,欢迎回家!”我以拥抱回应她。越过她的肩膀,我看见所有人都张开双臂走过来,把我俩围在中央。我们挤在一起发出咯咯的笑声,像一群快乐的土拨鼠。
当人群散去后,我感觉手心有个坚硬的东西。摊开手心,原来那是一枚勋章。浅黄色的金属中央用浮雕刻着一口正冒着热气的大碗。
我用手指衔着它,冲着天空慢慢举起。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下,它就像一颗闪耀的星。
(全文终)
注:本文头图由文心一格生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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